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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ian Long

专访 | 艾朗诺谈求学经历和美国20世纪的中国研究

Aktualisiert: 30. Aug. 2021

„Die USA wollten wissen, warum sie einen Fehler gemacht haben“: Sinologe Ronald Egan spricht über die amerikanische China-Study im 20. Jahrhundert (“美国很想知道,为什么我们搞错了”——艾朗诺谈美国20世纪的中国研究). Southern Weekly, 20 Februar 2020.


作者: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龙健

责任编辑:宋宇 网络编辑:柔翡

文章最初于2020年2月20日发表在南方周末网站上。


1970年代,美国汉学分得很清楚。一群人对政治和社会感兴趣,对现代中国感兴趣,是政治学专家;另一群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古代感兴趣。很少有谁两边都参加。这两群人彼此看不起。研究古代的,觉得研究现代的语言没有学习好,不仅文言文不会读,连现代的报纸都不会读,学问不怎么好。搞现代政治学的人,就觉得搞古代的那些人是书虫,一天到晚研究没用的东西。

艾朗诺在访谈中(摄影 龙健)

在欧美,中国研究也叫“汉学”。斯坦福大学东亚系教授艾朗诺(Ronald Egan)则素有“汉学界的标杆”之称。如今,他已经与中国结缘五十年了。从“什么都不懂”到“可以翻译唐诗”再到“天天说中文”,他只用了两个夏天。

从说中文到了解中国,汉学大师们当然要更多的时间。正如汉学家柯马丁在北京演讲时所言:“世界上有很多中国,学术的中国、政治的中国,但对我最重要的是我老师的中国。”

艾朗诺与中国结缘,也与白先勇、卫德明和司礼义等老师息息相关。华盛顿大学的卫德明教授是德裔,在山东青岛长大。他讲课非常热情,抽烟,热情高涨,一节课下来黑板就写满了。偶有错字,其他中国同学都不说话,只有总迟到的陈毓贤举手:“老师,恐怕那个字写错了!”

几次下来,艾朗诺注意到这位女同学。陈毓贤是华侨,在台湾念过大学。她近年著文回忆往事,说自己本来不想做长远打算,但艾朗诺把脸一沉:“等到你做决定,我可能已不在了。”陈毓贤脱口而出:“那我们不如结婚!”两人结婚时邀请卫德明,但老师年事已高,没法参加。

“我在家不说中文,因为Susan(注:陈毓贤的英文名)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太多。”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,艾朗诺尽量讲汉语。研究古代中国的汉学家们在生活中通常文绉绉,哈佛大学教授宇文所安就习惯把“密西西比河”说成“密西西比川”。但艾朗诺的中文特别活:“青岛人好像很爱游泳,而且海水非常干净,我希望现在还是那么干净。那时候,男人除了泳裤之外脱得光光,就到海里去。”

艾朗诺十多年前就去过青岛,因为爱游泳,自己又在美国的海滨城市长大,对那里产生了天然的好感。如何理解“海”,东西方有不同的印象和传统。类似例子在20世纪比比皆是,有历史书写的原因,也出于冷战缘故。从1949年到1979年的三十年间,照艾朗诺的话说,哪怕对于哈佛大学的美国学生,中国也像“月亮上的一个地方”。

2018年3月,艾朗诺再次前往山东讲学,指出李清照传统形象的可疑之处。人们过去习惯性地低估女性词人的创造力,曲解李清照诗词的内容。真能到青岛,他在学生时期是不敢想象的。当时,对中国感兴趣的美国学生只能去台湾,很难到中国其他地方。

以下为艾朗诺自述。


中国古诗有一种让西方人“没想到”的感觉

我1967年上大学,起初读英美文学,后来转到中文系。作为英美文学的学生,去上中文课程非常偶然。我必须选一门外语课,大学之前已经学了三四年法语,上大学不想继续。听说学校有中文课,就想去试试。

后来长期学习中文,也许最重要的原因是老师。我遇到了白先勇老师,当时很年轻,也许不到30岁。(注:白先勇当时刚满30岁。)1960年代他刚毕业,到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教书。他的演讲十分生动热情,上课也是这样子。虽然当时美国对中国没大兴趣,但他的学生却相当多。白先勇的个性风格很吸引人,不像一般学者态度比较严格正式。在课上,他把所有感情和热情都露了出来。

不知道为什么,他特别关注我。跟他学了没多久,他就愿意私底下也见我。他问我:“你对中国古代诗歌有没有兴趣?”我说有,他就把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送给我,他小时候爸爸送的,就那么一本。我非常感动,没想到认识没多久的老师送我这么珍贵的一本书。我只好很用功地学习。

当时,汉语研究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不怎么发达,只有两年语言课。第二年语言课快结束时,白先勇老师问我夏天有什么安排,我说没什么安排。他每年夏天都回台北,就说:“我带你回台北,替你找个可以住的地方。不要一个人住,最好能跟一家人住。这样你必须天天说中文。”

他很快就找到了,那家人对我很热情,有两个兄弟,年纪跟我相仿。白先勇给我们找了三位老师(注:汪其楣、李元贞、陈真玲),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,每周见面两三个小时。老师关注不同主题:古诗、散文和绘画。他们是台大中文系的学生,后来至少两位毕业后在台大做教员。

白先勇老师没讲太多个人经历。他是广西人,小时候跟家人搬到上海,然后抗日,再之后退到台北去了……他都不讲,他讲我也不了解。我当时才19岁、20岁,中国现代史都不懂。他如果要讲,就是白讲了。

白先勇是谁?我当时不知道,至少不是真的知道。当然,30岁的白先勇不像后来那么有名,可他在台湾已经有名望,小说很流行。我当时是刚刚开始学习中文的学生,读一首唐诗就很不容易了,半天才能看懂。每个词都要看,还要查字典,很麻烦!

中国文化、中国传统、中国文学史……我那时什么都不懂。但我已经知道,中国古代诗歌对英语现代主义诗歌影响相当大。比如庞德、T·S·艾略特还有布鲁姆斯伯里这些人,也不敢说对中国古代文学有多了解。他们也是好奇,通过日本、法国和意大利的学者知道一点点,看了一些翻译。

其实他们对中国古代文学的误会和误解相当多,但没关系,重要的是感兴趣。受了他们的影响,我对中国古代文化也感兴趣。一般的外国人,碰到中国文学比如唐诗,一方面觉得非常漂亮、非常动人,另一方面很容易欣赏。中国古诗跟英语诗歌很不一样,感觉很难解释,多半人接触中国古诗都非常喜欢,很扣人心弦。中国古诗有一种让西方人“没想到”的感觉,我们自己的文化中见不到。

那一年夏天念完之后,我还想继续学中文。我就转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,那边中文方面很发达。


中国像在月亮上的一个地方

到华盛顿大学,我第一次遇到真正的汉学家,非常有学问。他们快70岁了,都快要退休。一个是德国人卫德明(Hellmut Wilhelm),是汉学家卫礼贤的儿子,教我中国历史和文学。卫礼贤是很要紧的学者,研究《易经》很有影响,在青岛做过传教士。

还有一个老师是比利时人司礼义(Paul Serruys),基督教神父。司礼义1930年代到中国,住了快二十年,而且在山西一个很偏僻的地方(注:应当指山西大同),不像一些外国人离不开北京、上海。他进入很传统的中国,对中国的传统、历史都非常了解。他好像一个人待着,没有跟一群人。传教之外,他也一直研究古代文法,是古文文法专家。

卫德明的学问非常了不起,上课非常热情,对学生非常好。我上他的课是1969年到1970年,1970年就毕业了。当时中国正在“文革”,美国人不可想象。中国像在月亮上的一个地方,没想到过我也会去。像我们学习中文的学生,没想到有一天会到中国(大陆)去。我学了三四年中文,没一次想过继续练习中文。当时,对中国大陆感兴趣的美国学生会去台湾或者日本。日本的汉学也相当发达。

1949年以后,一直到1977年到1978年,美国人根本不会想可以去中国(大陆)。有一些人愿意,但还是去不了。我们已经习惯了,至于总统尼克松去中国,对美国人来说非常意外。美国政府一直支持蒋介石,很多美国人没想到他会失败。

1950年代冷战开始,美国政府把一大笔钱交给美国最优秀的大学,去研究中国。所以汉学在美国并不是“文革”才突然很发达。美国很想知道,为什么我们搞错了。


妻子让我对中国女性更尊敬,更佩服

1970年代,我(在哈佛大学)做研究生时,美国汉学分成两部分,分得很清楚。一群人对政治和社会感兴趣,对现代中国感兴趣,是政治学专家;另一群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古代感兴趣。很少有谁两边都参加。这两群人彼此看不起。研究古代的,觉得研究现代的语言没学习好,文言文不会读,现代的报纸都不会读,学问不怎么好。搞现代政治学的人觉得搞古代那些人是书虫,一天到晚研究没用的东西。

现在不像以前分得那么清楚、那么严格了。从1950年代到“文革”结束,人文方面全部在研究古代,当时没有什么好文学、好电影,至少很难找到。好的文学和电影1980年代才重新出来,所以很多研究人文的也注意到今天的中国。另外,现在美国学生去中国留学很容易了,那些研究政治的,中文也比以前好得多。

我在家不说中文,因为Susan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太多。她非常聪明、有思想,开朗、开放。对哪里的文化、语言都感兴趣。我认识她,让我对中国女性更尊敬、更佩服,但不敢说对我研究宋代女性有什么直接影响。我做女性研究,她也鼓励我。当然,作为男性研究女性,也是有一点例外。因为研究女性文学的通常是女性。她觉得很好,确实应该有男性也去研究。如果只是女性研究,人家总会有一点偏见。如果女性研究想要真正成熟,应该也有男性。不然,人家就不会重视它。

北美学术界,孙康宜在女性研究的贡献很大。她主要研究女性文学和女性写作,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在研究“女性历史”,主要是明清时候。孙康宜培养出来的学生,或者影响到的比她年轻的学者,也很重要。可以说孙康宜是走在前面的,开头的这个贡献很要紧。


第一次看到中国人那么喜欢到海里游泳

你看,好漂亮啊,法兰克福的这些德国风格建筑。是旧的吗?哦,后来(注:指“二战”结束后)新修的,也很漂亮。

青岛也有德国人修的漂亮房子。我们到青岛是十多年前,印象也非常好,海鲜吃得非常高兴。我本来就非常喜欢游泳,而且我出生长大就在海边。我不太喜欢游泳池,到青岛虽然才待三四天,但我天天到海边游泳。

我没想到青岛人也非常喜欢游泳。很多人都跳到海里,甚至从比较高的地方跳。我以为,一般来说中国人小时候没机会游泳。青岛人好像很爱游泳,而且海水非常干净,我希望现在还是那么干净。那时候,男人除了泳裤之外脱得光光,就到海里去。现在有的青岛人包得严严实实,只露眼睛?当时我倒没见过。

我第一次看到中国人那么喜欢到海里游泳。为什么中国人爱游泳对我来说很特别呢?这不好说,中国文化不像西方:在欧洲,对出海的向往,早些时候就很普遍;爱海、写海的文学就更多了。中国当然也有,广东福建出海的人当然也很多。但不像在希腊、法国、西班牙、葡萄牙那样,不像爱尔兰和英国,有那么大比例靠海为生的人。那些地方人口很大一部分就在海边,中国不是。我说的是历史上的,住在海边的人不多。比如说国内、内地。国土不会靠近海,更靠近中央。

苏轼被贬到海边去,他在广东和海南写诗词。你要问我:“在过去,写海的诗人比较多因为政治不幸吗?”对,我还记得欧阳修有一句话。他说,且不用说坐船会晕,在大陆,光是看到船就晕了。

我的老师卫德明就在青岛长大。我最深的印象是他上课的样子,非常生动。但作为学者,他写的学术文章并不很多。他那一代很有学问的学者,不像今天的教授拼命写文章出书,一辈子写一两本书就已经很好了。不像今天的教授每五六年就要出一本书,并不都是自己想出,而是学校要求。到退休年龄,就一大堆书。我们的行业改变了,不光是汉学领域,美国整个人文领域都是这个样子。

当然很容易批评。现在出来很多学术书籍,说实话应该只是一篇文章,不应该变成四五百页的书。卫德明那一代的学者,有人花了好多功夫就为写好一篇文章,三四十页。能登在很受尊敬的学刊,就很得意了。现在出一篇文章,没有人管你;写文章没什么用,得出书。和上一代的情况很不同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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